承德帝斜倾着身子,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色有些病态的白淅,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萧衍,目光阴冷,指尖轻轻敲击着龙头扶手,发出沉闷而规律的“笃笃”声。
口谕一出,金銮殿群臣肃立,鸦雀无声。
所有人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聚焦在萧衍身上。
对于一个立下小功的官员,算是不错的赏赐。
但对于一个刚刚拯救了数万生灵,遏制了一场可能席卷上京瘟疫的功臣而言,这简直是一种侮辱!
瘟疫,那可是会死人的,何况还是在封城,断粮断药的情况下。
但萧衍咬紧牙关,没有丝毫怨言,在城外抗击瘟疫,拯救灾民,这对临越,有再造之恩,封亲王都不为过。
明眼人都看出了,承德帝对萧衍的不满。
这甚至不能说是赏赐,可以用打发来形容。
殿内众人神色各异,有替萧衍鸣不平的,也有幸灾乐祸的,还有事不关己,平静如水的。
帝王心术,驭臣之道,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。
他不需要一个声望过高,可能威胁到皇权的英雄,哪怕这个英雄拯救了他的子民。
“微臣。”
萧衍撩起衣摆,缓缓跪下,仿佛承德帝赏下的是什么稀世珍宝,“谢主隆恩。”
“萧爱卿,朕很疑惑,你是怎么拯救患了瘟疫的难民的。”
承德帝说完,金銮殿陷入了死寂,朝臣们连呼吸都压抑着。
他们都以为,萧衍和那群灾民会在城外绝望地死去。
可如今,萧衍回来了。
不仅回来了,还带回了瘟疫已除的消息。
别说承德帝好奇,就是大臣们也好奇,他是怎么做到的?如何在断粮断药,被承德帝放弃的情况下,逆转乾坤,将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瘟疫扑灭的?
驱除瘟疫,百姓爱戴,这个消息象一记响亮的耳光,抽在承德帝脸上。
“是。”
萧衍抬头,平静叙述着当初城外,惊心动魄的一切。
他没有诉苦,也没有夸耀自己的功绩,只是用简洁的语言,描述了如何划分局域隔离难民,如何组织人手焚烧掩埋尸体。
不过在灾民们服的什么药上,他做了隐瞒。承德帝对他不满,甚至想除之而后快,他把沉清妩说出来,无疑给她带来一个灾难。
所以,他换了措辞,随行的大夫如何有先见之明,带了治疔风寒的草药,他们根据患病症状尝试不同的方剂,最终找到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防治之法,又如何安抚流民,组织他们自救,逐步恢复秩序。
他的叙述条理清淅,数据确凿,几乎没有漏洞。
随着萧衍的叙述,承德帝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,敲击扶手的指尖也暂停了。
他垂下头,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阴霾。
当萧衍说完,承德帝忽然轻轻笑了一声。
“如此说来,萧爱卿此番,不仅是身手无敌,更是恩泽广布,民心所向啊。”
轻飘飘的一句话,却象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,荡起惊风骇浪。
殿内气氛瞬间凝滞!
恩泽广布,民心所向!这八个字从承德帝口中说出,其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臣子。
萧衍瞳孔骤缩,立刻跪了下去,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他知道此行艰难,可他没想到,承德帝在众人面前,竟连掩饰都不掩饰了。
“皇上明鉴!微臣所做一切,皆是奉皇上之命。如果不是皇上您洪福齐天,庇佑难民,臣纵有通天之能,亦难成事。
百姓感念皇恩浩荡,皆言是陛下未曾放弃他们,臣,不过是代皇上行走,执行圣意而已!”
他语速加快,语气恳切,将所有的功劳毫不尤豫地推到了承德帝身上。
“是吗?”
承德帝拉长尾音,身体缓缓向后靠进龙椅里,目光扫过殿下禁若寒蝉的百官,最后又落回萧衍身上。
“阿衍辛苦了,起来回话吧,朕暗中派人送去的粮食,可都分给百姓了?”
萧衍一愣,拱手道:“都分下去了,多谢陛下暗中接济,陛下心怀天下,仁慈恩善,臣,没有第一时间处理好瘟疫一事,导致死了很多百姓,实在愧对皇恩。”
承德帝点头,“功过相抵,恕你无罪。别跪着了,快起来吧。”
“谢皇上。”
萧衍起身,垂首而立。
承天帝摩挲着拇指上的帝王绿翡翠扳指,沉默了片刻。
开口道:“靖逆侯违背了朕封城的初衷,然其心可悯,其行也取得了成效。总的来说,算是圆满。再赏赐美人两个,城外庄子一座。”
这么荒唐的赏赐,不禁使殿中一些尚有良知的官员,脸上露出了愤懑之色,却无人敢出声。
他们已经见识过,这位昏聩帝王的手段。
萧衍双手紧握成拳,指节攥得泛白,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,只是再次躬身:“臣,领旨谢恩,皇上圣明。”
承德帝很满意他没有反驳粮食一事,冲他这么识趣的份上,对旁边太监示意了一下。
太监把圣旨送到萧衍手中。
环视一圈,承德帝笑道:“一路劳顿,阿衍你也辛苦了,回去好生休养些时日。兵马司那边,你最近就不必挂心了,专心养养身体,看你憔瘁成什么样子了,朕看着都心疼。”
武将实权职位,也被承德帝顺势剥夺了。
皇上的打压,在他意料之中。
“微臣,谢主隆恩。”
萧衍拱手,退至队伍的最后面,自始至终,他从未流露出半分不满与怨怼。
功高震主,从来都不是虚言,也是时候,做出决择了。
就象沉清妩所言,刀俎或是鱼肉,在他一念之间。
他不怕死,也不怕败,他怕的是百姓生灵涂炭,以及萧家列祖列宗,被扣上难听的帽子。
退朝钟声响起,百官依序退出金銮殿。
萧衍走在前面,身影依旧挺拔,身后同僚的目光有同情,有忌惮也有幸灾乐祸。
初升的太阳,投下璨烂温暖的光,阳光通过高大的殿门照在他身上,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,笔直的影子。